文：梁展熙博士（S.Th.D.）
於澳門聖若瑟大學教授聖經科目
在上兩期，我們一直聚焦於蛇與女人之間那段簡短但深刻的對話（創3:1b–6a）。我們發現蛇搭話的雖然只是問句，但已隱含了上主天主嚴苛冷酷的（錯誤）形象；而女人的回答雖然是為上主天主辯護，但當中被擅自增加的禁令卻反而增強了那由蛇在一開始時所描繪的那上主天主的（錯誤）形象。最終，正如我們所熟的，女人也將正中蛇的下懷。今天就讓我們看看這段對話如何引致這悲劇的發生。
細心留意的話，這段對話確實安排巧妙，寫法高明；一方面，箇中的環環相扣，吸引讀者；另一方面，又能突顯出蛇的狡猾。在首輪對答中，蛇的提問——「天主真說了，你們不可吃樂園中任何樹上的果子嗎？」（創3:1）——被女人的回答內容——「樂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都可吃；只有樂園中央那棵樹上的果子……不可以吃……免得死亡」（3:2b-3）——所否定；可是，女人的這個回答，卻又被蛇所否定：「你們決不會死！因為天主知道，你們那天吃了這果子，你們的眼就會開了，將如同天主一樣知道善惡」（3:4b-5）。女人——以及全程一直在她身旁的男人（參：6節）——卻沒有回應。
【題外話：讀到這裡，細心的讀者定必會發現，創二至三章所寫的不可能是在世界開首數天事實上發生的事。假若這段為真實歷史的話，這才是男人生存於世的第二天，更是女人剛剛生存於世的第一天，他們在樂園也還沒經歷過甚麼，他們似乎也並未被告知「死亡」為何物；可是，按故事發展可知，他們即使未必確切明白死亡是甚麼，也很清楚它並不是甚麼好東西，是要避之則吉的。這就是創二至三章（更準確地說，是創一至十一章）並非歷史，而是借神話的寫作手法來傳達出關於人生的最深層又最真確的事實——真理——的又一理據。】
其實蛇所否定的，並不只是女人。在原文中，牠的「你們決不會死！」與上主天主的「〔你〕必定要死」（2:17）幾乎完全一樣〔單複數不同，因為當時女人尚未受造〕，除了蛇加了一個「不」字，完全否定了上主天主的話。牠更為自己的否定給出理據（見3:5）。牠提出，上主天主之所以以死要脅，是出嫉妒，因為祂並不希望人與自己一樣，知道善惡；可是，祂的要脅是假的，事實剛好相反，只要他們吃了那樹上的果子，便可知道善惡，如同天主一樣。換句話說，蛇用的是離間計，挑起女人對上主天主的懷疑，使她不再相信（trust）祂，因而不再按祂的說話來行事，來生活。於此，蛇從3:1開始鋪排的對上主天主形象的詆毀——或套用今天的流行說法：撥髒水——大功告成。
要更好地理解蛇所說的話，我們就要至少搞懂兩個原文。一）「如同天主一樣」。這裡的意思不一定是指他們想在吃了果子之後要取代天主；因為「ʾĕlōhîm」一字本是複數，解「諸神」（gods），但在《聖經》的用法上也常看成是「尊稱用複數」（plural of majesty），即專指「天主」（God）。只是在《聖經》其實同一個字的兩種用法是並存的。因此，很有可能他們二人並非想要取代天主，而是成為獨立於天主之外的超性存在。雖然兩者都是對天主大不敬，但畢竟有所差別。
二）「知道善惡」。先談「知道」（to know）；在古希伯來語中，「知道」並不僅僅是指純粹理性的抽象知識，更廣義地指能夠活用知識的技能。譬如，按古希伯來語的用法，即使是首屈一指的室內設計師，只要他不懂得如何落手落腳裝修，他也不算有「知識」【當然，這準則不可簡單地直接移植到今天使用！】。因此，在古希伯來人眼裡，知識與經歷——或今天常說的「經驗值」——是息息相關的。這概念即使在希臘化盛行的耶穌時代仍然保留，因此瑪利亞在領報時才會說：「我不認識男人」。
再談「善惡」。在現代語言中，有分「善惡」、「好壞」。前者專涉倫理道德，後者則可中性。譬如善人與惡人，好人與壞人，大抵同義；但說善蘋果與惡蘋果便說不通了。但這裡的原文，卻更偏向後者（good and bad）。尤其是這裡（《思高》，下同）翻譯的「惡」（raʿ），在《舊約》中多指非倫理道德意義上的「壞」（bad），如：
．「猛獸」（創37:20）：「ḥayyâ rāʿāh」，直譯：惡獸；這裡指會傷害人的野獸。
．「壞的無花果」（耶24:2）：「təʾênîm rāʿôt」，很明顯，就是變壞了、腐壞了的無花果。
．「蛀壞的牙」（箴25:19）：「šên rōʿāh」，直譯：壞牙；《思高》中的「蛀」字為譯者所補。
．「面帶愁容」（厄下2:2）：「pāneyḵā rāʿîm」，直譯：面色不好；這裡指不好的心情影響面色。
由此可見，這裡的「知道好壞」，並不單單是指：作有關倫理道德的判斷，更是指懂得一切，知道一切，在一切事物和選項面前都能夠作出最完美的、近乎神一般的判斷。從這意義上說，可類比為中文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們這樣形容一個人時，意思並不是指他除了天文地理以外便一無所知，而是指一個人無所不知。同理，創三中的「知道『善惡』」，也是這個意思（舊約中的這用法，見：創31:24, 29；申1:39；撒下13:22; 19:35f.；索1:12）。
在理順了蛇用來作出最後一擊的說話後，在下一回，我們便會見證創二至三章中最決定性的一幕：女人和男人同吃禁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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