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凱琪
約一年半前，我的舅婆確診患上末期腦癌。往後的幾個月，她過着相當煎熬的日子。兩個月內，她由身體健全變成幾乎全身癱瘓，並喪失語言能力和部分視力。記得有一次到療養院探望她，她的癌痛突然加劇，她歇斯底里地喊叫了整整半小時。她一邊大聲喊叫，一邊猛力把頭撞向床架。半小時過後，尖叫聲變成了痛徹心扉的哭嚎聲，我也不知她哭了多久，只記得她一直哭，直至筋疲力盡。
離開療養院時已經夜深，我舉目向天，心裡問天主，為何要讓她受此折磨？理性上，我知道人可以藉着奉獻痛苦參與基督的救贖計劃，也相信天主往往能夠把痛苦化為祝福，只是情感上仍然感到難以接受。
第二天，我如常在彌撒後朝拜聖體。祈禱期間，一句說話不斷在腦海浮現——「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為甚麼捨棄了我？」。
我於是翻開聖經，細看這段經文：
從第六時辰起，直到第九時辰，遍地都黑暗了。約莫第九時辰，耶穌大聲喊說：「厄里、厄里，肋瑪撒巴黑塔尼！」就是說：「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為甚麼捨棄了我？」站在那裡的人中，有幾個聽見了就說：「這人呼喚厄里亞呢！」他們中遂有一個立即跑去，拿了海綿，浸滿了醋，綁在蘆葦上，遞給他喝。其餘的人卻說：「等一等，我們看，是否厄里亞來救他！」耶穌又大喊一聲，遂交付了靈魂。（瑪27：46-40）
從小到大，我讀過這段經文無數次。這次，我卻被一個細節吸引——「耶穌大聲喊說……耶穌又大喊一聲……」。
那喊聲想必是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
我一向知道「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為甚麼捨棄了我」這句話是聖詠22篇的開端，這首聖詠以哀怨開始，繼而轉為滿懷信賴的祈求和感恩的讚頌。不少聖經學者因而分析，耶穌說這句話是為了以聖詠22篇激勵群眾，教導他們在困難中要保持希望和信賴。
這分析固然合理，但容易讓我忽略耶穌也曾切實地感受被天主所遺棄的事實。死亡面前，祂人性的痛苦從沒因其天主性減輕，相反，正因為祂是生命本身，生命與死亡勢不兩立，祂比任何人更加明瞭死亡的黑暗和恐怖。
盧雲神父在《慰父書，懷念先母兼談生命》一書曾經這樣寫：
「誰比耶穌更能體會生命的圓滿？誰比祂更能領略大地之美？誰更能了解孩子的 微笑、病者的呻吟、哀傷者的哭泣？在祂之內每一根纖維都在歌頌生命，而只有在 祂內才可以找到生命，因為祂是道路、真理、生命。我們怎能了解經歷死亡、與生 命訣別，進入完全毀滅的黑暗，對祂有甚麽意義呢？……也許藉着熱愛生命，使我稍稍明白耶穌的苦難吧。」
當我閉上眼睛再一次默想耶穌如何大聲呼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為甚麼捨棄了我？」時，我不禁落下眼淚。這一刻，我好像回到了前一天到訪過的療養院，我走近舅婆的床位，再分不清楚那歇斯底里的吶喊，那極其痛苦的面容，那因病苦變得骨瘦如柴的身軀是舅婆抑或耶穌。當日下班後，我買了一個有手臂長度的十字苦像，送了給舅婆。我永遠無法忘記，她接收那苦像時候的表情——原本一直在痛苦呻吟的她突然完完全全靜默了。她靜默了很久，只盯着十字架上的耶穌。我猜想，她也許在受難的基督上看到了自己？
面對世界上種種的痛苦，我們可以說些甚麼呢？固然，部分痛苦是出自人的罪惡，但我們沒有充分原因去解釋世上所有的痛苦。為甚麼有癌症？為甚麼好人會遇上橫禍？為甚麼維護正義的人受到逼害，奸險的人卻安然無恙？天主沒有直接答覆我們的質詢，但祂派遣了自己唯一至愛的聖子降生成人，與我們一同受苦，並教導我們如何面對及超越苦難。
美國洛杉磯教區輔理主教羅伯特．巴倫（Bishop Robert Barron）把世界上的痛苦分為三種：肉體，心靈和迷失存在意義的痛苦（existential pain）。他認為，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不但遭受劇烈的皮肉和心靈之痛。從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呼喊，我們更可知道祂曾經驗與天主，一切意義之源，相隔離的無限恐怖和虛無。因此，可以說，耶穌把世界上每一種痛苦都放在自己的肩膊上，為一切人，祂成為了一切。
這一點值得我們細想。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不能動彈時，祂難道不體恤那些被綁在病床，同樣失去自由的病者？當祂被暴力剝去衣裳，加以鞭打，赤裸裸地懸掛在人前時，祂難道無法明白那些曾經遭受性侵犯甚或性虐待的受害者？當祂在十字架上奄奄一息望見自己的母親時，祂難道不為生離死別的定律而哀傷，難道無法感受與摯愛訣別的錐心之痛？祂不知道窮人，或是難民，或是囚犯的生活嗎？祂不曾感受饑荒或口渴？或被自己所愛的人背叛，出賣？
絕對不是的。
「我們所有的，不是一位不能同情我們弱點的大司祭，而是一位在各方面與我們相似，受過試探的，只是沒有罪過。」（希4：15）
耶穌以自己極端的痛苦與死亡陪伴及扶助所有在悲慘絕望中掙扎的人。
那又怎樣呢？
耶穌背負着我們的痛苦與罪惡進入了死亡的深淵，但受難與死亡並不是祂的結局。第三日，光從陰間射出，罪惡的暴虐被制止，死亡不再肆無忌憚，因為主從死者中復活了。祂確實復活了！
耶穌的復活顯示生命、愛情和正義終究戰勝死亡、苦難和罪惡。如果我們與基督同死，我們也必要與祂同生。這是我們作為基督徒在一切艱難絕望時的希望。這希望並不是一種樂觀的心態或主觀願望，毫不取決於我們的意志及思想。這希望是真實的，不能動搖的，建基於天主主動地愛了我們，且愛我們至死，並從死者中復活的事實。我們原本無可救藥，毫無援助，是基督的復活解除了人類痛苦與死亡的桎梏，使我們重獲自由。
聖若望．達瑪瑟，東方教會的一位聖師，描述得多麼美麗：「現在，萬物充滿光明，無論是在天地之間，抑或深在大地之下。蒼生唱頌基督的復活。藉這復活，萬物得以堅立。」
主，當我們走到生命的盡頭，夜幕遮蓋一切之時，求使我們能以相稱基督徒的身份面對，效法祢奉獻自己於十字架，因為我們深信祢的慈悲已在那裡等待着我們，並且祢要帶領我們走過死亡的幽谷，步向祢預先為我們獲得的勝利與榮耀。
耶穌，瑪利亞，若瑟，請為我們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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