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展熙博士（S.Th.D.）
於澳門聖若瑟大學教授聖經科目
在上一期，我們探討過一些題外話，禁果並非蘋果，亞當也不是因為厄娃的引誘才吃下禁果的。今天，我們終於來到他們吃了禁果之後的一剎，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讓我們先看看《聖經》本身是怎麼說的：「於是二人的眼立即開了，發覺自己赤身露體，遂用無花果樹葉，編了個裙子圍身」（創3:7；《思高》譯）。讓我們逐句細解這一節。
首先：「於是二人的眼立即開了」（7節a）。我經常告訴學生，讀《聖經》萬萬不可拘泥於字面意思，否則很容易出事。此處即為一例。在猶太傳統釋經中，有一傳統即是如此。所以，他們會問：莫非二人在最初受造時是盲的麼？（參：BerR 19:6）。這當然不是聖經原意。視覺與認知相關連，是多種語言文化都共有的現象。譬如，在中文，書面語中我們有「明白」一詞，在口語中甚至時常會問：「明唔明啊？」——英語的「see」、葡文的「ver」和拉丁語的「videō, vidēre」在這用法上更為明顯。同樣，於此，他們二人雙眼開了，代表他們的確較之前明白或知道得更多。蛇曾經向二人信誓旦旦，說他們吃了禁果之後，「你們那天吃了這果子，你們的眼就會開了，將如同天主一樣知道善惡」（5節b–d）。蛇的說話，至少開首的一半是說中了。如果大家記得，在希伯來文（及希伯來化的希臘語）中，認識（to know）與經驗或經歷（to experience）息息相關，則我們也可以說，他們二人透過親身經歷了善惡好壞的一次抉擇的經驗來獲得了這新知識。單從這一層意義上來看，我們可以說他們二人是『經一事，長一智』【參：Bergant CSA, Genesis, 15】。至於這藉吃禁果而得到的新知識是甚麼呢？下一句即有所交代。
在雙眼被打開之後，他們便「發覺自己赤身露體」（7節b）。很遺憾，蛇的下半句並沒有實現，至少大概不如二人所想像的那樣。女人（至及男人？）多半是把「將如同天主一樣知道善惡」理解為「且能增加智慧」（6節a’’’）；可是，他們開眼後，只是從「當時，男女二人都赤身露體，並不害羞」（創2:25）發展為「發覺自己赤身露體」，並要把赤露的身體遮蔽起來。換言之，他們習得了「害羞」（shame）的想法；他們失去了童真（innocence）【參：Boadt CSP, “Genesis” in IBC, 364】；甚至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他們二人成熟了。套用今天常見的說法，他們社會化了；或更準確地說，人類的文明誕生了，但代價就是人失去了赤子之心，失去了能夠在另一個人面前可以毫無保留地展示自己的那個世界。【如參：Vawter CM, On Genesis, 79。按：只要和《創．四》一起連讀，細心的讀書便能夠發現，《五書》的作者（之一）是在對人類文明的本質作深刻的批判反思】。何以如此呢？看來每個人總有以自己的標準來判斷一切的慾望，無視人本身的——作為天主的受造物的——局限。人的羞愧之心，最終都可以追溯到這一點。正如下文後來所述，這也是每個人在被揭穿曾經作過的逾越份制的選擇之後，都會毫不猶豫地推卸責任的原因。
「遂用無花果樹葉，編了個裙子圍身」（7節c–d）。在《創．三》的脈絡中，這一切都是自然隨着他們吃了禁果而發生的，並非來自上主天主刻意的懲罰。可以說，他們在咬下禁果的那一刻，自己便已知道，有些事出錯了【參：Brodie OP, Genesis as Dialogue, 151】。害羞的感覺自然從他們心內萌生，為了應對這份使人難以忍受的感覺，他們自覺地用了樹葉來遮羞。
人是因吃了禁果，懂得害羞，因而為自己造了裹身之物——這就是人類文明的第一步【參：Smith, “Genesis” in JBCTFC, 209】。只不過，在《創．三》眼中，人類文明出現於世的代價，就是人失去了伊甸園，失去了與上主天主在午後和風中散步交談的如此直接的親密關係，因為人類選擇了要靠自己——獨立於天主——來作判斷和決定，期望着自己能夠像天主那樣作出神一般的完美的判斷和決定。最終，人與天主的之間的信任破裂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又豈可苟存？人需要衣物來遮羞的同時，也以衣物來包裝甚至偽裝自己成為另一個人，另一個虛假的自己。從此，本來應成為一體的二人，從此便有了各自的位置，有了距離，有了隔閡。最後，衣物也有保護之用，因為人發現了其實自己是脆弱的，有可能會面對來自對方的傷害；最終，本來應成為一體的二人，成了親密的陌生人【參：Fischer SJ, Genesis, KThKAT, 238–239】，誠如事情馬上的發展所展示的那樣。
當然，我相信《創．三》的作者的寫作目的，並不是要他的讀者擯棄文明，畢竟伊甸園乃是人類永遠失落了的；這件事是無法從來（can never be undone）的。他只是想借寫下這故事，概嘆人類就此陷進這困局之內，卡在這兩難之中。
人想單靠自己成為好像天主一樣，很遺憾，這正正就是人作的最錯的決定，儘管好像世世代代有意無意地作如此追求的人仍然不計其數。當然，從基督信仰的角度，只有藉着基督，天主親身成為人，才使人能夠跳出這困局，透過天主的恩寵，成為基督的門徒，肖似天主。借用《若望福音》的神學語言，就是藉着走在那真理和生命的道路之上（參：若14:6），踏上那真正的『成神之路』（deification；參：伯後1:4；類近於希臘東正教會傳統的apotheosis）。
Follo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