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展熙(S.Th.D.)
聖大教授(聖經科)
在上一期,我們開始了聚焦在那一段簡短但深刻的對話:女人與蛇的對話(創3:1b–6a)。我們也談到,女人本意為上主天主辯護而對蛇說的回答——「樂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都可吃;只有樂園中央那棵樹上的果子,天主說過,你們不可以吃,也不可摸,免得死亡」(3:2b–3)——最終卻預示了她終將正中蛇的下懷。此話怎解?
第一步,我們先要問的是,究竟女人有沒有準確無誤的覆述上主天主對(男)人所說的禁令呢?答案是:並不準確。禁令的原文是這樣的:「樂園中各樹上的果子,你都可吃,只有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那一天你吃了,必定要死」(2:16–17)。仔細的讀者大概很快會發現,在女人對蛇的回答中,多了一項原本沒有的禁令:『也不可摸』。可是,上主天主並沒有禁止人去觸摸它;祂的禁令,就是禁止吃它。祇此而已。關鍵在於,在女人的回答中怎麼會多了這一項禁令呢?可能性不外乎三個:上主天主、男人,和女人自己。
的確,在女人受造之後,《創.三》並沒有清楚交代是誰告訴女人有關禁令的事。向女人覆述禁令的,可能是上主天主,也可能是男人。不過,從行文來看,假定會與女人朝夕相對的,是男人而不是上主天主。從這角度看,假如《創.三》作者所想是,是上主天主覆述禁令的,那麼他更有可能會作明文交代。既然事實與此相反,與上主天主相比,則是男人向女人覆述禁令的機會相對較高。當然,由於沒有聖經明文印證,這些只屬推斷,未可確立(∵ ex silentio)。換言之,添加「不可摸」禁令的,要麼是覆述的男人,要麼就是女人自己。就《創.三》中的文本證據而言,我們已無法再探究下去。
當然,不論擅自添加新的「不可摸」禁令的是男人還是女人,進一步的問題仍是:他/她為甚麼這樣做呢?有一派相信擅自添加新禁令是出自女人自己的學者認為,她這樣說,正正是欲蓋彌彰的反映出她根本就明白上主天主原本的禁令,只是她內心一直受着誘惑,掙扎良久,因而說漏了嘴(Freudian slip)【參:Vawter, C.M., On Genesis, 78; Arnold, Encountering the Book of Genesis, 36】。就我個人看來,這說法推測成份相當高,而且把心理或精神分析應用在女人身上時手法過於粗疏,有欠說服力。
順帶一提,也有相信是女人擅自添加新禁令學者曾提出【von Rad, Gensis, OTL, 86】,她此舉也曝露出自己人性的軟弱,就是有意要透過這次誇大上主天主的禁令來自己為自己訂立法律規範。就我個人看來,這說法基督信仰神學意味似乎有點過濃,未必盡屬《創.三》寫作原意。
相較之下,另一派的兩點觀察似乎更可取【參:Fischer, S.J., Genesis 1–11, HThKAT, 233】。一方面,女人口中被誇大的禁令,無論是來自她自己或者純粹是來自男人的覆述,都與蛇在一開始跨大上主天主的禁令——「天主真說了,你們不可吃樂園中任何樹上的果子嗎?」(3:1b)——異曲同工。此舉的陷阱在於,因着把上主天主從未頒佈的禁令加諸上主天主之口,無形間便塑造了一個遠較真實上的上主天主嚴苛——甚至冷酷——的形象【又見:Sarna, Genesis, 24】。正如我們將於下期所見,最後這便成了蛇的切入點,把男女二人的防線完全擊潰。
另一方面,如果說這樣的誇大禁令有任何心理學意義的話,也不過是試圖確保人會與知善惡樹保持更遠的距離,以避免受到引誘的機會,甚至連碰也不要碰了。單從這一點來看,擅自添加新的「不可摸」禁令,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為之,其用意本身也是好的。問題在於,一旦禁令(至少乍聽之下)變得過份嚴苛,人反而更有動機去跨過這一條(至少他們自己認為)已經毫無理性可言的紅線。
猶太教拉比傳統對這一問題的解答,也與此相呼應。首先,他們相信是男人擅自添加新禁令的。不過,他們認為此舉完全沒有問題,因為這正正體現出一個拉比傳統原則:「要在律法四周築起藩籬以作保護」(m. ’Avot 1.1)。然而,同一時間,他們也認為正正是男人此舉讓蛇有了切入點。為此,他們還『大開腦洞』,『腦補』了以下情節:「蛇於是用手腳碰觸樹上果子,並搖晃樹身使果子掉落地上……女人心裡想着:『原來我丈夫告訴我的一切,不過謊言』。她便拿起果子吃了,也給了亞當,他也吃了,正如經上所載:『女人看那棵果樹實在好吃好看……』」【見:’Avot. R. Nat. A,1】。
當然,腦補情節只是猶太拉比傳統用來嘗試投入聖經並解決中彷如「死結」(crux interpretum)般難解章節的一種常用方式;我們不宜照單全收。不過,似乎古今不少聖經學者都從《創.三》的這一幕中學會了一個道理:在真正來自天主的誡命——人生道理指引——之外,再外加一些原本不必要的要求,以求更加『安全』,結局大抵都會適得其反,矯枉過正。共勉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