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在囚人士的未來燃點希望
專訪聖大外展課程在囚教育主任劉舒文教授
「每名在囚者都有接受教育的機會」
文:姚子汶
每個人都不應被剝奪接受教育的機會,即使對那些犯錯而入獄的人,同樣有升學的權利。本報今期專訪聖若瑟大學(下稱聖大)外展課程——在囚教育主任劉舒文教授(Prof Helen Liu),為我們揭露整個課程的緣起、概念,以及今天遇到的挑戰。
在囚教育旨在鼓勵在囚人提升大學水平,並為他們重返社會做準備,好能更順利融入社區。現時聖大正募集資金,以進一步協助在囚人士的教育水平,讓獄內和出獄後的在囚人/更生人士接受高等教育的學習帶來關鍵性的支持。
您可以介紹一下聖大這個為在囚人士而設的外展計劃嗎?是甚麼情況及原因下而開始的呢?
這個計劃開始之初可追溯到2009年,當時我們澳門高等校際學院是澳門一所設有社工學系課程的大學。當時有一名在囚人士,十分年輕,只有18歲。按澳門法例,年滿16歲的犯罪者需要往成人監獄。監獄的社工發現,他被捕前在學校的功課其實很好,也是一名很好的孩子,但因誤交損友而走錯一步,被判20多年。社工發現,這麼年輕的孩子,要如何在獄中打發這20多年的時間呢?
懲教管理局一直與教青局合作,為在囚人士開辦小學及初中回歸教育課程的。這青年已把初中課程讀完,後來也獲安排補回高中的課程。及後,他表達想繼續讀大學的意願,便閱讀有關澳門高等課程的資料,當時聖大正在招募新生,於是便寫信給時任校長薛沛德神父(Fr Peter Stilwell),問能否安排相關人員到監獄授課。薛校長及當時的社會科學學院院長狄明德神父(Fr Dominique Tyl, SJ)和何鍾建博士(Prof. Jacky Ho)一直很用心推動這個外展課程。2009年,我們第一次的外展課程就這樣開始了。
所以到現在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
從2009年的啟動,到2012、2013年這三、四年的時間中,每年的在囚人數大概有兩到三位。當時就讀人數比較少,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時進入監獄的老師都是屬於自願性質的,因此安排和調動不太充足,所以到2013年的時候,外展課程暫時有一個停頓。
直到2018年,獄中有兩位在囚人士寫信給我們,知道我們大學之前在監獄有開設大學的課程,所以問我們能否重新啟動外展課程。院長狄神父把相關的資料與校長薛神父商議,他們兩位決定再作嘗試。而在囚人士也希望能夠修讀社工學位的課程,便作較大規範的招生。
2009年與2018年外展課程的最大不同,就是後者的師資是按校內的時數,即:老師到監獄中授課也算是在大學校園內授課。另外,2009年所提供的課程,都不是按照社工學位四年課綱去安排的,囚生想讀甚麼便去修讀。但2018年開始,師資及課程規劃都是按照社工學系四年學士學位的課程去制定,而且是每年按學生情況、進度及專業各方面而去規劃和安排。如果在囚人士有興趣把整個社工學士學位課程讀完(除了社工實習課程外),大概需要六年的時間。2018年推行至今的課程是較為完善、較有規模及有系統的。
現時有多少在囚的學生修讀您們的外展課程呢?
從2018年到2022年這四年間,學生人數從一開始的七至八位,到現在已經有14位左右,而這個數目已經接近飽和,因為疫情關係,監獄中也需要保持社交距離,原本能容納30人的空間,現在只能容納15人。
在囚人士在獄中完成六年的課程,距離出獄還有一些日子,出獄後的狀態能否適合即時回到校園呢?
校方——不論是行政方面或學生事務中心方面——對外展課程十分支持和重視。從一開始,到去年新上任麥侍文校長(Prof Stephen Morgan),從原本一年提供四個學科,到現時本學年(2021至2022年)一共提供八個學科。期間,我們又接收到不同囚生、囚生家人與朋友的建議,我們再對課程作出規劃和重整。
現時,外展課程的規劃分為三個階段:一、老師到監獄為囚生上課。校內上甚麼課,社工學系的老師也將同樣的課程帶到監獄中,完成主要的一些學科。
出獄後,為何會有第二及第三階段呢。其實兩者有點相似。第二階段裡,我們會給予囚生一年的時間,如果他希望重返社會、想先適應這個社會、遇到學費上的問題,或一下子修讀多個學科感到吃力,我們可以讓他在這一年的時間只修讀兩、四個學科。
又或者,囚生出獄後能跳過第二階段,直接進入第三個階段。若他們在獄中修讀多個學科,出獄後便直接獲安排到大三或大四。所以實在看他們在獄中修讀學科的數量和情況。換句話說,我們慢慢的、以漸進的形式鼓勵他們重返校園,去把他們的文憑或學位修讀完成。
如果在囚人士有興趣完成學士學位,其中一個最大的挑戰,就是實習的課程,所以要待他們出獄後重返校園才能完成,其他部分都能在這六年的時間完成。
在這六年中,我們每年都會頒發一張證書,證明他們已經修讀某幾項學科,以讓他們日後回校時,能作學分抵消;又或者,他們出獄後工作,即使該證書不是一個學位的證書,但也是一張有效性的證明,能讓僱主知道獄中其實也有修讀課程和自我成長的機會。
甚至我們也跟香港一些學校友好,譬如香港明愛專上學院。因為我們澳門監獄中也有來自香港的囚友,他們對我們這課程也感到有興趣。但澳門法例規定,他們出獄後必須立刻遣返原居地,故不能再留在澳門,我們會推薦學生,不一定說是我們推薦就會一定錄取,但至少他們對我們師資的認可和教學的內容是有高度的肯定。

圖片:聖若瑟大學提供
剛剛您說到的那一名學員,他要服刑20多年,那他在獄中讀完六年的課程,仍然要在監獄裡,他有沒有另外一些選擇可以修讀呢?
剛剛那個年輕的學員,他原本要坐牢20多年的,但他三年前提早獲釋,並成為聖大學生了。他現時在社福單位做相關的活動協調員的工作,所以他是我們外展課程一個很重要的見證。我們希望能透過他的故事、他的例子,讓更多外展課程中的囚生,也能順利回到聖大學園,繼續把他們的大學修讀完畢。
我知道澳門特區政府也很希望澳門居民的高等教育水平能有所提升。現時,聖大也是惟一一所高等教育機構能進入路環監獄,去提供大學課程。我認為,這課程無形中也是對於社會的一個很好的貢獻。
在囚人士的上課狀況是如何的呢?他們每一天都需要上課的嗎?
原則上我們安排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進去,星期五都是整整三小時兩點半到五點半的上課;星期二是安排英語的課程,星期五是安排社會工作的課程。
所以他們基本上必須修讀英語……
對,因為這是配合我們大學的課程。因為我們大學都有安排大一、大二英文,所以我剛剛說現在我們規劃的課程是跟足大學的課程。
一般的大學生都是四年,是甚麼原因令囚友在獄中花六年時間去完成一般學生只花兩、三年的學科呢?
主要是因為在獄中有很多的限制,好像課室有限,而且他們在囚中也有其他的「回歸課程」及其他活動,在時間方面我們不能排得太過密集的課程。
現在有多位老師進去監獄授課?
我們目前的規劃是星期二是英語老師,星期五是社會工作學系的老師。其實為我個人來說,我很希望有更多社福單位的主管,能進去幫我們授課,一方面讓他們重新認識一下在囚人士,另一方面也讓囚友知道社會現在的狀況。
在囚同學不像一般的大學生,他們不能上網、看手機,或作實地考察,因為監獄裡面沒有網絡,他們的上課模式很傳統、很原始;老師講授,他們寫筆記,一切資訊全部來自老師述、上課筆記、剪報、英文教科書等。進入監獄的老師都是比較有經驗,都有臨床或社會工作上的經驗,在囚人士便能與老師交流的時候可以學習更多、全面一點。
某程度來說,在囚人士與社會工作的關係環環相扣;這個外展課程對您們社會工作學系有多大的重要性或影響?
外界經常質疑,在囚人士有沒有能力成為一名社工,其實我四年前接管外展課程時也有同樣疑問。包括第一次進入監獄、首次接觸在囚人士,會擔心進入課室會否有保安陪伴。但後來發現,在高牆的鐵網下,他們反而有很多故事,而這些故事都是很特殊的。如果他們未來能成為社工的話,他們的故事是一份力量,他們能運用這份力量去影響類似的個案,或分享他們走過的經歷。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動力。
作為社工,我們需要對案例作諮詢、要了解案例的家庭背景、語言與文化。為何今天會有這些狀況:家暴、酗酒,甚至吸毒、債務與賭博。社工當然有理論的基礎,但它更多的是關懷與人性上、人與人的接觸、成長背景與原生家庭。這四年中,我發現囚生在課程中了解他們自己的原生家庭,發現父母輪班工作、青少年時期沒有父母的關愛所帶來的影響,導致他們誤入歧途;又或者沒有家人的陪伴下,不知如何發洩壓力,最終走上吸毒的路。
當在囚人士接觸這些課程時,這些資訊可能不是新的,但在課程中他可能會看到自己,並發現自己為何會走上犯罪這條路,這個課程可以讓他們自己重新反省和自我檢討,也是一個機會去讓在囚人士去重新開始,因為在課程中所學到的,會發現跟他自己的故事是相輔相成,不管未來能否成為社工,但是他在獄內的課程也能裝備好自己,待他們重返社會時,能有更大的信心與自尊去面對未來社會的壓力與誘惑,要如何去判斷、勿再誤入歧途。
對於收生的規定又是怎樣的呢?需要透過獄中社工介紹嗎?招生時有沒有一些考慮和規定?
其實該外展課程有一個很大的目標,就是希望訓練出來的學生,是能運用所學到的專業知識,出獄後再回饋社會。所以我們學生的年齡介乎20至40歲。至於招生方面,其實也經過蠻嚴密的篩選。在懲教管理局的協助下,我們每年暑假都在獄中進行大規範招生,我們都會把招生的訊息與要求,請獄方幫我們宣傳。原則上,我們都要求有中六畢業,也要求他們撰寫一封大約五百字的文章,當中我們會設立一些題目,請他們作自我陳述、家庭背景、為何覺得適合修讀。在這些申請者的自傳中,我們會首先進行篩選,然後便進入面試。
去年我們大概有70位的申請,由於人數太多,所以我們最後只開放予有身份的在囚人士為主,不分區域,最終大約30多位進入面試的部分。在面試中,我們也會主力看在囚人士的表達與溝通能力。
現在我們只是為男囚犯提供課程;因為若要同時為女囚犯,為我們師資的安排會有一點困難,加上男囚犯的比例較多,大約有一千多位,女囚犯大約是二、三百位,所以我們需要作出取捨。但近期我們收到一封從女囚寄出的信,一名女囚也希望我們能為她們提供大學的課程,目前校方正與獄方積極商討開設新課程可行性。
在整個過程中,您覺得最困難的是甚麼?
我覺得最困難的應該是,在篩選及審核的過程中,我們不想遺留任何一名渴望接受教育的在囚人士,他們因為不同的問題,無法負擔學費。他們有的本來是家庭支柱,但犯案後令家人走入困境;又或者家人因疫情而失去工作,無法支持他們就讀……有很多的個案因為學費問題而自動退出的。
事實上,聖大在整個學費資助上已經給予在囚者最大的折扣,我們對囚生的收費相對比一般學生便宜:每個學科大約2500元澳門幣,一共八個學科是兩萬澳門元,但為有經濟困難的在囚人士來說,實在是一個很大的負擔。我們也希望不要因為經濟的問題,讓他們失去學習的機會。
我相信在懲教教育中,學習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去讓他們更有力量去重返社會,並重新地了解自己。我真切希望,澳門社會能更多的關注在囚人士,也期望各界能透過捐款資助這些有意改過的在囚人士,希望他們勿因經濟緣故而被逼放棄接受獄中教育的機會。
同時,我也希望透過他們接受教育的機會,讓他們及他們的家庭也有一番新景象。所以這是暫時一個頗觸動自己的一個困難,期望整個社會也能透過一點點的捐款,理解並讓在囚人士,幫助他們重返社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