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經驗的認識天主
梁展熙
在禮儀年三年循環中,禮儀都選用不同的讀經,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來體驗天主聖三這不可言盡的奧秘。然而,禮儀的重點不在傳遞艱澀的神學理論,因此我們亦不應單單從字面意義而從這些讀經中截取聖三論點。相反,猶太-基督信仰傳統對天主(=神)的理解的最重要材料,還是親身的經驗(=發生在人類──個人或群體──歷史中的一切)。
今天的讀經一取自《申命紀》中梅瑟四篇臨終遺訓的序言部分(4:32-34, 39-40)。禮儀為今天選取了這一段,理由之一大概是因為當中有此一句:「今天,你要知道,並要放在你的心上:上主,祂是天主,上至高天,下至大地,無出其右」(39節)。但是,其實這句話在這部分中出現不只一次,梅瑟在35節也說過類似的話:「這卻已彰顯給你,為了讓你知道,上主(YHWH)祂就是天主,無出其右」【見註一】。如此強調天主乃至高之神的說法,自然令禮儀忍不住要讓我們在今天誦讀這一段。
然而,原本在梅瑟訓言的上文下理中,這只是結論。關鍵是:梅瑟──以至當時的整個以色列民族──是如何達到這結論的呢?其實文中已有答案:「曾否有過一個民族聽到過天主的聲音在火中說話,好像你曾聽過一樣,而存活下來的?或者,天主曾否試過,藉測試、徵兆、奇事、戰事、有力的手、伸出的臂和巨大的恐懼,去從另一個人民中取出一個人民,就好像上主你們的天主在埃及中在你雙眼前所做的?」(33-34節)。換言之,梅瑟要以民從他們過往的歷史──即他們,作為一個群體,過往所經驗到的一切──中來思索天主。『上主(YHWH)是天主(神),上天下地,無出其右』的結論,並非一連串抽象的哲學邏輯推論的結果,而是從具體實在的、可觸摸的、徹底地觸動地生活實況的事件所總結出來的。
事實上,這份對神(=天主)的具體實在的體驗的堅持,在新約中有更深入的發展。這點尤見於今天的福音選讀。一般來說,讀者都會把焦點集中於耶穌在瑪竇福音中最後的這段話的前半部分:「天上地上一切的權柄都賜給我了。所以你們要去,使萬民作我的門徒,給他們施洗歸入父、子、聖神的名下。凡我所吩咐你們的,都要教導他們遵守」(18-20a節)【見註二】。這做法是沒錯的,因為這段話是重要的。不過,這段話的最後部分也同樣重要,我們也應同樣重視:「看啊!我和你們天天在一起,直到此世的終結」(20b節)。這天主與我們一同在人類歷史中,與我們一同經驗著日常生活的起起伏伏、笑聲淚水,乃我們不斷更深層地了解天主的主要方法。
當然,在一份彼此陪伴的關係中,總不可能只是一方一直得到而另一方一直付出;同樣,天主為我們而與我們一同經驗我們的生活,也要求我們為祂作一點事。因此,《瑪》中耶穌在告訴門徒祂將天天與他們一起之前,就把傳教使命交託給了他們。保祿宗徒也在《致羅馬人書》中寫道:「只要我們與他一同受苦,與他一同得榮耀」(8:17)。當然,從保祿在《羅》中的上下文看來,這受苦並非指外界對基督徒的迫害,而是指人活於此塵世中所受到的一切局限和軟弱之苦。
的確,今天的讀經並沒有給予我們更清楚地理解天主三位一體的奧秘的方法。但卻告訴們:獲天主所揀選的,並不保證往後事事順遂,但卻一份邀請,要我們回望過往日子,天主怎樣在我們最低潮的時候陪伴過我們,並從而意識到,儘管未來仍會徬徨,但祂總常伴我們左右。因此,我們才可與聖詠作者一同祈禱,說:「上主選為自己產業的百姓,真是有福!」
【註一】拙譯為「無出其右」的一句,其他不少中譯本都譯作「(除祂之外)再沒有別的神」。然而,希伯來文本原作:「ʾēn ʿōd milḇadō」。Lit. there is no more any(one) beside him;字義:在祂旁邊沒有任何[神]了。通行的翻譯大概受到古希臘譯本《七十賢士本》:「καὶ οὐκ ἔστιν ἔτι πλὴν αὐτοῦ」(lit. there is no other except him=除祂之外再無別的)和拉丁通行本「et non est alius praeter eum」(本義同《七十》)。拙譯旨在取較為忠於原意同時又較為雅致的譯法。順帶一提,在閱讀聖經的翻譯本時,時要留意譯者有否把其二千至三千年後的神學理解強行加諸在二千至三千年前寫成的文本。尤要留意的,在古以色列-猶太史中,《申》成書時期的神學階段,尚未發展至今天的「一神信仰」(monotheism),卻仍處於「奉一神而知他神信仰」(henotheism)的階段。
【註二】譯文中的「給他們施洗歸入父、子、聖神的名下」,《思高》譯作「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給他們授洗」。唯希臘文本原作:「βαπτίζοντες αὐτοὺς εἰς τὸ ὄνομα τοῦ πατρὸς καὶ τοῦ υἱοῦ καὶ τοῦ ἁγίου πνεύματος」,本義:「把他們浸洗進父、子和聖神的名之內」(lit. baptizing them into the name of the Father and the Son and the Holy Spirit)。思高譯本可能受《拉丁通行本》的影響:「baptizantes eos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本義:「把他們浸洗在父、子和聖神之名內」(lit. baptizing them in the name of Father and the Son and the Holy Spirit)或「以父、子和聖神之名把他們浸洗」(lit. baptizing them with/by means of the name of the Father …)。嚴格來說,《通行本》的翻譯並不完全準確。希臘原文中的前置詞(preposition)是「εἰς + accusative」,指示動態(進…之內=into);而通行本的卻是「in + ablative」,指示狀態(在…之內=in)或方法(以 / 藉=with, by means of)。換言之,希臘原文的準確拉丁翻譯應用「in + accusative」,即「in nomen Patris …」。然而,無論以希臘語或拉丁語為基礎,《思高》的翻譯也值得商榷。按我查籍得知,「因」字在古今漢語中,主要作「緣由」解。唯一的例外,見於《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中「負荊請罪」的故事中的一句:「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譯文:「廉頗聽到這事,脫衣赤肉背負荆棘,藉著[或透過]門客帶到藺相如家門前謝罪」。但無論如何,這用法已不見於現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