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言啟航(乙年常年期第廿三主日)
梁展熙
盲聾啞跛等,並非一般人願意過的生活。即便事已至此,現代醫療科技都會盡量幫助他們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而上句中的『回到』,是個暗喻,揭示了一個我們未必察覺得到的心態:人要『回到』的,是他本來屬於的地方。言下之意,一個人並不屬於傷殘的狀態,只是在『出外』時意外地、不幸地成了傷殘的。
有些人讀到這裏,會頓感不悅。甚麼盲聾啞跛!應稱他們為傷殘人士!沒錯,由於這種生活確是普羅大眾不希望過的,甚至不希望面對的,委婉語便應運而生。盲,成了視障;聾,成了聽障等。外語甚至有:physically-challenged(軀體備受挑戰的?)、handicapable(殘而不廢?)、differently-abled(有不同能力的?)。
希冀世間不再有傷殘生活,當然不自今日始。在今天的福音選讀中,耶穌就使法讓一位聾啞人士復聽能說(谷7:31-37)。讀經一中也提到上主要使盲人復明、聾者開耳、跛者跳躍(依35:5-6a)。而面對殘障問題,今天神學又出現一個新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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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言之,宗教思想史中曾出現過四個有關傷殘的說法:道德說(moral model)、醫治說(medical model)、社會說(social model),以及有限說(limits model)。
道德說,是歷史上最早,也是最根深柢固的。一個在身體上有缺陷(未必到傷殘的地步)的人,都被標籤上道德或價值觀的判斷。常見的有,在古今中外的戲劇中,多少其貌不揚的演員或角色早被定形作奸角或陰暗面很重的角色。而為我們所熟悉的,有:「凡身上有缺陷的……不可進入帳幔後,或走近祭壇前,因為他身上有缺陷,免得他褻瀆我的聖所」。換言之,身體上的缺陷,是污穢的,會弄污神聖界,神因而不欲與之接觸。而這句說話,出處正正就是肋未紀16:21-23。此外,在四福音中不少視醫治而赦罪的情景(即把身體上的缺陷視為有罪的確證),如:瑪9:1-8(「耶穌……對癱子說:『孩子,你放心,你的罪赦了。』」)。
醫治說,算是道德說的現代版。由於現代社會傾向把人視為一部機器,差別只在於工作能力上的高低,因而視傷殘為身體機器上的瑕疵或缺陷。而此二說的共通點,是把身體上的缺陷視為不好的,甚至是自然之惡(natural evil)。因此這缺陷是必須處理的:要不修理它,無法修理的則盡量淡化,兩者都無效的則藏起它。
社會說,是從人權角度出發的。而從這點看來,它與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解放神學或人權運動十分相似。此說重新定義「disability」(無能為力?)。它放棄從個人身體狀況出發,而認為「disability」是社會中一個少數群體的經歷。這些身體狀況異於常人的人常被普羅大眾以有色眼鏡看待,被排斥,在找工作、居所、休憩等方面被歧視。此說因而認為「disability」的問題不在於身體有缺失的人,而在於社會,如:建築設計、心態想法等。例如,如果公共空間予人足夠方便的話,那麼行動不便或失明失聰的人就不會變得「無能為力」。換言之,此說把重心從那些無法在各種環境(無論是自然、社會,或其他)中遊走的人,轉向那排除了某些有可見差異的人在其中遊走的環境。這與馬丁路德金在1963年的演說《我有個夢》中所提到的有相似之處:「終有一天,我的四個孩子所住的國度,將不會以他們的膚色評斷他們,而是以他們的人品性格來評斷他們」。
最後,是有限說。與社會說相比,此說再走前一步,去質疑我們有關「正常」與「傷殘」(disabled)的前設。此說強調,在人生中,障礙根本不足為奇,是每個人在人生的某個時刻都會經歷到的,尤其在年紀漸長的時候。可以說,人生就是去體驗各種有限的一次經歷。由此,我們可推論,所謂的「正常」(normal)其實只是個假象。我們不應把傷殘視為完全的他者,反而要視一切有限為正常的、不足為奇的,甚至是好的。然而,此說同時拒絕簡單地結論:我們全都是傷殘的。此說反而要求我們不要把各個身體有缺陷的人都混為一談。舉例,一個天生失明的人,與一個因滑雪意外而要坐輪椅的人,與唐氏綜合症患者,怎可同歸一類?又例如,我們怎麼會把輪椅直接想為傷殘的記號,而不將之與汽車、計算機,或眼鏡等歸類,視之為改善人類生活的科技?還有,我們怎麼不把重點放在隨某些傷殘而來的正面特質,如盲人對音樂的靈敏,或創意,甚或堅毅不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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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不能完全同意傷殘神學中的對「傷殘」過份正面的看法,但他們至少提出了一點:傷殘(無能為力)有其本身的意義。我不敢說這是甚麼可讓天主顯示祂的光榮(若9:1-12),甚或天主因為愛他才讓他受苦。但至少,這份有限會使人對人生有個別人無法輕易得到的感受。
回看讀經一,其實依35:4-7a的重點,是被充軍塞外以民的返鄉冀願(詳見上週出版的《信訊》末兩頁)。的確,哪個民族希望自己會被充軍塞外,流落異鄉的呢?但別忘了,舊約中大部分的內容,都是在他們被充軍後,他們重新審視過自己民族與上主之間關係,痛定思痛,才寫得出來的。再看看耶穌,祂即使在復活過後,仍留下了死前的傷口。也許傷口之意義,不在遮掩,而在於使人有勇氣欣賞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