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亨利 著
張經浩 譯
文祖賢 葉家祺 編
歐‧亨利(O. Henry,1862年9月11日-1910年6月5日),有時又譯奧亨利,原名威廉‧西德尼‧波特(William Sydney Porter),美國小說家。他少年時曾一心想當畫家,婚後在妻子的鼓勵下開始寫作。後因在銀行供職時的賬目問題而入獄,服刑期間認真寫作,並以「歐‧亨利」為筆名發表了大量的短篇小說,引起讀者廣泛關注。他是一位高產的作家,一生中留下了一部長篇小說和近三百篇的短篇小說。
歐‧亨利最讓人激賞稱頌的是他小說出人意料之外的結尾。他常常輕描淡寫的推進情結,即使最重要的關鍵,他也輕輕帶過,在不經意間埋下伏筆,到故事最後,筆鋒驟轉,寫出了一個令人完全想不到且拍案叫絕的結局。像文中的楊先生(吉姆)及楊太太(德拉)文學界稱這種手法為「歐‧亨利式結尾」。
這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結局深受讀者喜愛,據歐‧亨利表示, 他寫作只有一個目的,便是供讀者消遣。但他的作品卻不全是喜劇,為數不少的悲劇也受到歡迎。其他巧妙的構思和幽默感,將那個時代的人和事 以一種戲而不虐的的手法表現出來,是他與眾不同的特質。
一元八毫七仙,就這麼些錢,其中六毫是小銅幣,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在雜貨商、菜販、肉店老板那兒硬賴來的,每次鬧得臉發臊,心裡明白買東西這樣斤斤計較免不了暗地裡讓人笑話。德拉數了三遍,數來數去還是一元八毫七仙,而第二天要過聖誕節。
除了撲到寒酸的小床上痛哭一場外,還能怎樣呢?德拉果然如此。她這一哭叫人頓生感慨,覺得人生就是哭哭笑笑,以哭為主。
趁這家人家的女主人哭得聲音漸漸小了的時候,我們來看看她的家。一套帶家具的公寓,每星期租金八元,雖然沒真正到破爛得難以形容,看上去確也稱的上乞兒窩。
樓下的通道裡有個信箱,卻絕不會有信放進去;還有個電鈴按鈕,那要等神仙下凡來了才會按響;另外還有張名片,上書「詹姆斯‧迪林厄姆‧楊先生」。
「迪林厄姆」幾個字是名片主人在過去每星期賺三十元的好時光裡心血來潮加上的。現在收入減少到了二十元,這幾個字也變得模糊,彷彿是真想打退堂鼓。儘管如此,每當詹姆斯‧迪林厄姆‧楊先生回家走到自己樓上的房間,詹姆斯‧迪林厄姆‧楊太太,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德拉,總是親切地叫他「吉姆」,還緊緊擁抱他。這當然是件好事。
德拉哭過以後往臉上撲了一點點粉。她站到窗口朝外望,見到一隻灰貓在一家人家灰濛濛的後院的灰色圍籬上走,便呆呆看著。第二天就是聖誕節,她給吉姆買禮物的錢卻只有一元八毫七仙。她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積攢了好幾個月,還只積到這個數目。二十元一星期不好花,開銷比她估計的大,週週如此,給吉姆買禮物的錢只有一元八毫七仙!他那吉姆!給吉姆買點好東西的如意算盤她已打了好多次。要買件漂亮、不尋常、珍貴的,就是說,既然是送給吉姆,這件東西總還得像個樣。
房間的兩扇窗戶間有面穿衣鏡,八元一套的房間裡的穿衣鏡你也許見過。一個瘦而靈活的人迅速一晃,靠接踵而過的長條片段影像,能大致準確看出自己的模樣。德拉身材苗條,已掌握了這套本領。
她突然旋風般從窗口轉到鏡子前站著,她的眼變得閃亮,臉卻失去血色,過了整整二十秒才復元。她三下兩下解散頭髮,讓它全披落下來。
詹姆斯‧迪林厄姆‧楊夫婦引為自豪的財寶有兩件。一件是吉姆的金錶,他祖父傳給他父親;他父親傳給了他;另一件是德拉的長髮。如果希巴女王也住公寓,只相隔一條通道,德拉把一頭秀髮哪天披到窗外一晾,女王陛下的珍寶、禮物便會相形見絀。如果所羅門王把他的財寶堆在地下室,自己充當看門人,吉姆每次從門前過時一亮出他的錶,所羅門王便要嫉妒得直扯鬍鬚。
德拉的一頭秀髮披散開來光閃閃金燦燦,好似一到黃色的瀑布;頭髮拖過了膝蓋,又似加在她身上的長衫。接著她趕快又盤起來,六神不安。她稍一猶豫,站著沒動,一兩滴大淚珠就濺落到了破紅地毯上。
她穿上舊棕色上衣,戴上舊棕色帽,擺動長裙,腳步輕輕走出房間,下了樓,來到大街,眼裡晶瑩的淚花還在閃爍。
她走到一家店鋪,招牌是「索弗羅尼夫人髮製品店」。德拉跑步上了一段階梯,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定下神。那位夫人個子大,白得出奇,一副面孔冷冰冰,叫索弗羅尼名不符實。
「我的頭髮妳買嗎?」德拉問。
「我買頭髮。」女店主說,「妳把帽子取下來,讓我看看頭髮什麼樣。」一頭棕色瀑布般的秀髮披落下來。
女店主用一隻老練的手托起頭髮,說:「值二十塊」。
「快拿錢來。」德拉說。
啊,終於有了!接下來的兩個鐘頭是長著玫瑰色翅膀飛過的──我真是在亂用比喻,就只當我沒說。反正,為了給吉姆買禮物,德拉四處尋找商店。
終於,她找到了。這禮物無疑是為吉姆一人特製的,任何店舖的禮物都比不上,她已把所有店上上下下找遍了。原來是一條白金錶鏈,款式簡樸,不以外表裝飾而單靠本身質地就能顯示其身價。但凡好商品都應該如此。甚至,它與金錶也相配。德拉一眼看到就知道它注定要歸吉姆。這東西與吉姆一樣,樸實不華,文靜而相當有價值:這樣形容兩者都當之無愧。店裡 以二十一元的價格賣給了她。她匆匆趕回家。還剩下八毫七仙。金錶配上這條錶鏈,吉姆在任何場合都可以大大方方看時間。金錶雖然華貴,但他沒有錶鏈,僅用一條舊皮帶子,有時只好偷偷看時間。
德拉回家以後那麼飄飄然,冷靜和理智多了。愛情使她慷慨獻出了頭髮,現在她拿出捲髮鉗,點著煤氣,做善後工作。親愛的朋友,善後工作是件難上加難的工作──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沒出四十分鐘,她頭上蓋滿緊貼在頭皮上的小髮捲,活像一個逃學的學生,她對著鏡子,左看又看,照了又照。
「吉姆一看不把我宰了也會說我是科尼遊樂場的歌舞女。」她自言自語著,「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哎,就一元八毫七仙,還能買什麼呢?」
晚上七點,咖啡煮好了,爐子上的煎鍋也已經燒熱,只等下牛排。
吉姆從來沒晚回過家。德拉把白金錶鏈對折著攥在手心裡,在靠近他必經之門擺著的桌子的一個角上做了下來。剛坐下就聽到了吉姆開始上樓的腳步聲,她臉刷地一下白了。她有個習慣,就是對每天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會默默禱告幾句。於是,她在心理念著:「天主保佑,他還會覺得我漂亮!」
門開了,吉姆走進來後隨手又關上。他顯得消瘦,表情嚴肅,可憐這人,才二十二歲,就背上了家庭的包袱。他得新買件大衣,又沒有手套。進門後他站住了,一動不動,像是長毛獵狗嗅到了鵪鶉味。兩隻眼死死盯著德拉,眼裡的表情她看不明白,只覺得害怕。那是既非憤怒,也非驚奇,也非不贊同,也非厭惡的神情,與她預料中的任何一種表情都不一樣。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臉上的神情異樣。
德拉慢慢地、慢慢地從桌子上站起身,向他走去。
「吉姆!」她大聲喊了起來,「別這樣看我,親愛的!我把頭髮剪了,賣了,因為不給你買件禮物聖誕節我沒法過。頭髮還會長,你不會往心裡去,對嗎?我是沒辦法才幹的。我的頭髮長的飛快。吉姆,說一句『聖誕快樂』!我們高高興興過個節吧。你還不知道我給妳買了一件多好、多漂亮的禮物。」
「妳把頭髮剪啦?」吉姆不解地問道,彷彿他絞盡了腦汁也沒弄明白 這件明明擺在眼前的事。
「剪下賣啦,」德拉說,「現在這個樣子你不喜歡嗎?剪掉頭髮我還是我,對嗎?」
吉姆好奇地往四下裡瞧。
「妳說妳的頭髮已經沒有啦?」他問,神態幾乎癡癡呆呆的。
「你用不著找,」德拉說,「我告訴你,賣都賣掉啦──賣掉沒有啦! 親愛的,今晚是聖誕前夜。原諒我,頭髮是為了你賣掉的。我頭上的頭髮還能數清有多少根,可是我對你的愛誰也沒辦法數。吉姆,要我放牛排了嗎?」突然她語氣變得嚴肅且帶著溫柔。 吉姆似乎一下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緊抱著他的德拉。現在暫按下他們倆不表,先讓我們抽十秒鐘時間清醒地思量一下一個與他們倆無關的問題:房租每週八元與每年一百萬元有什麼差異?數學家與智者都會給你錯誤的答案。東方三賢人曾送過珍貴的禮物,但禮物中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句晦澀的話是什麼意思看後文自會明白。
吉姆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包東西扔到桌上。
他說:「妳千萬別誤會。剪髮也好,修臉也好,洗頭也好,那有什麼關係?我都會同樣愛妳。妳把那個包打開看看,就會明白剛才我見到妳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
德拉一雙白嫩嫩的手一下就解開繩,打開了包。她頓時高興得叫了起來。然而,唉,女人善變,她又嚎啕大哭了。這一來她丈夫得使盡渾身解數安慰她。
原來,包裡包著的是髮梳──一整套髮梳,兩鬢用的、後腦用的應有盡有,就是德拉在百老匯一家商店櫥窗裡看得都捨不得離去的那套。漂亮極了,純玳瑁的,邊上鑲著珠寶,插在她那頭秀髮上顏色也是再相稱不過的了。這一套髮梳價格昂貴,她從心眼裡喜愛、讚嘆,但壓根卻沒想買過。現在髮梳已經到手,但是該配這套久久嚮往的裝飾品的頭髮卻沒有了!
她把髮梳緊緊貼在胸口,好不容易才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露出了笑容,說:「吉姆,我的頭髮長得快!」
接著德拉像隻被燙著的小貓般跳起來,大聲嚷嚷:「哎呀,哎呀!」吉姆還沒見到給他買的漂亮禮物呢!她一攤手掌,把禮物亮了出來。
那無知無覺的貴重白金亮閃閃,似乎是在反射她那幸福的、充滿熱情的心的光輝。
「不是好極了嗎,吉姆?我跑遍了紐約才買到。現在你一天得看一百次手錶。把錶給我,讓我看看它配上了錶鏈有多漂亮。」
吉姆沒有照她說的辦,歪倒在床上,用雙手抱著頭,笑了。
「德拉,我們把聖誕節的禮物收起來,暫時保存好,兩件東西都太寶貴,但現在用不著。我給妳買梳子沒錢,尌把錶賣了。現在妳就去燒牛排吧。」他說。
諸位知道,三賢人是智者,是大智大慧的人,到馬廄裡給聖子送來了禮物,從而開創了送聖誕禮之風。由於人有智慧,無疑他們的禮物便是智慧的結晶,很可能也帶來了收受回贈的資格。鄙人在本篇給諸位講述的只是公寓裡兩個傻乎乎的年輕人平淡無奇的事,他們太缺少智慧,為了對方竟然白白犧牲了家中至寶。但最後讓我對當今的聰明人說一句:在所有送禮物的人中,這兩人卻又是最聰明的;在所有授受禮物的人中,像他們那樣的人是最聰明的。無論海角天涯,他們都是最聰明的。他們就是聖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