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甘天霖神父 Jijo Kandamkulathy, CMF 聖母聖心愛子會
翻譯:吳志濠
唾沫濺上眼睛,一陣溫暖而潮濕的衝擊隨即而來。他縮避起來,畢生積累的本能此時對這個動作產生抗拒——這動作往往是詛咒或投襲石頭的前奏。接著,一根沾滿道路塵埃的粗糙手指將濕氣揉成粗糙的泥漿,將泥漿抹上他靈魂的密封窗口。
為甚麼?這個問題在他心靈的黑暗處無聲嘶吼。為甚麼這樣?他只需開口便能治癒。眾人說祂遠距離治好了百夫長的僕人。為何要這樣?又有人向我吐唾沫。這究竟是神聖力量,抑或又是一場羞辱?
一把聲音消除了他的疑慮,這把聲音不太溫柔,卻帶威嚴地說:「去,到史羅亞水池裏洗洗罷!」
這道命令沒有辯駁的空間。這時日常的習慣掌控他的身體。他起身,雙手下意識摸索著熟悉的牆壁,踏上那條熟悉的道路。人群的諷刺聲是他經常聽到的背景音樂。「去清洗先知的泥漿嗎,瞎子?」他們的笑聲伴隨著他。懷疑翻騰在他的胃裡。這很明顯是「白做」的差事。他又一次成為了眾人的笑柄。
他跪在池邊,手掌觸摸著熟悉的冰涼石面。進行了半是認命半是最後的一絲希望的嘆息中,他把手伸入冰涼池水。最後一秒的猶豫裡,羞恥與渴望在心頭交戰。隨即他將雙手澆向臉額,用力搓洗沾滿泥沙的黏土,意圖抹去這奇怪而混亂的聖事。
泥漿隨水被抹去。從此光芒綻放。
這並非逐漸升起的黎明,而是場爆炸。色彩、形體與美麗,粉碎了他自出生便習以為常的安穩黑暗。他喘著氣,水痕與淚痕順著臉頰滑落。他看見自己因浸在水中而呈現皺紋的雙手——他的手啊!他看見那些每日擦肩而過的人們,此刻正瞪大驚愕的雙眼。他望見天際,那片遼闊得令人眩暈的蔚藍。
一股嶄新而強烈的衝動驅使他再度俯身靠近池邊,不是為了洗滌,而是為了凝視。漣漪靜止了。一張臉映入眼簾。一名男士。他觸摸自己的臉頰,倒影也作同樣的動作。這就是我。這張曾被憐憫、嘲弄、被稱作「瞎子的臉」的面容。水痕與淚痕交錯其中,卻如此……美麗。這張臉確屬凡人,但在此刻,他感受到的還有更多更多。那感覺……何其神聖。這正是天主從泥土塑造亞當、吹入生命之氣時所見的模樣。這很好。他原以為的詛咒的面容,在創世的初光中竟是件傑作。
他拐著回家,喊出來的淚水並非源於悲傷,而是在視覺與自我發現的衝擊下被徹底淹沒。他的世界在剎那間崩解又重塑。
喜悅轉瞬即逝。法利塞人來了。他們的質問並非出於驚嘆,而是控訴,如同獵捕獵物的陷阱。他們將他帶到滿是皺眉的面容與冰冷而理性的憤怒之間。
「這人不是從天主來的,因為他不遵守安息日」一人高聲宣告,手指在空中戳刺。另一人冷笑:「你整個生於罪惡中,竟來教訓我們?」
如今這位回復視野的男士凝視著他們——這些他只聽過批判聲音的律法專家。他看見他們緊抿的嘴唇,看見他們眼中偽裝成堅定的恐懼。他的見證簡單而堅定:「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以前是瞎的,如今能我看見。」
他們逼問他、曲解他的話語、甚至傳召他的父母來否認他的經歷。當他看見母親驚惶的眼神閃避自己時,那張面容帶來的刺痛遠勝童年任何嘲弄。但每一次的攻擊使他的視野似乎愈發清晰。他不再爭辯治癒之事,而是見證他們拒絕看見的真理。一股嶄新而明亮的反抗火花在他內燃起。
「我已告訴過你們,你們卻不肯聽,」他聲勢漸強地說,「為何要我再說一遍?難道你們也想成為他的門徒?」
房間瞬間吵鬧起來。眾人辱罵他:「你去做他的門徒好了!我們是梅瑟的門徒!」
此時,話語從他心中湧現——並非源於學識,而是源於嶄新視野中純粹而耀眼的邏輯:「這真奇怪!你們不知道他是從那裏來的,他卻開了我的眼睛。這人若不是由天主來的,他什麼也不能作」。
緊接著的一巴掌,是他新生命中初嘗的肉體之痛。血腥味如此真實。當他們將他趕出會堂、推到街上時,這句話在他們之間竊竊私語「你整個生於罪惡中,竟來教訓我們?」。厚重的門扉砰然關上,宣告他已經被逐出會堂。他被逐出他唯一熟悉的團體,此刻他在看得見的世界中孤身隻影。
他坐在路邊,塵土落在他的新外衣上。重獲視力的狂喜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的痛楚。他整生被看待為瞎子,換取奇蹟般的視力與永恆的放逐。這值得嗎?他能看見葉片鮮活的翠綠,卻也看清領袖們臉上的憎恨。獲得新視力的代價,高得驚人。
此時,一副倒影遮蓋著他。他驚慌地畏縮起來,以為又將被挨打。
「他們趕出去的那個人。」聲音來自池邊,這把聲音正是這一切的起點。「你信人子麼?」
男子仰望,淚水夾雜著挫敗與恐懼。那身影在陽光下若隱若現。「主,是誰,好使我去信他呢?」
「你已看見他了。」耶穌說。就在那一刻,那人的眼睛第二次睜開了——不是看見光芒與色彩,而是看見身份、使命和愛。眼前這張臉不僅是醫治者的面容,更是默西亞的面容。祂不視他為罪人、乞丐或神學案例,而是視祂為值得被醫治的人。
他說「主,我信」,這話比在池水進行洗禮更深刻地宣告了他的服從。他跪在地上,不是因為盲目,而是為朝拜。空虛被狂喜填滿,其熾烈令恐懼黯然失色。他們將他驅逐出會堂,卻不經意將他帶進了天主的國。他曾以理性看待充滿敵意的人;此刻他正全心朝拜着光明之源。代價並不高昂,只不過是入場門票的代價而已。
多年後,他成為城市下區固定的身影,不再進行乞食,而是服務,眼神既敏銳又仁慈。初嘗迫害滋味而顫抖的年輕信友們,總會前來尋找他。
他們焦慮地詢問「值得嗎?」,聲音緊繃,「被親人唾棄?失去立足之地?」
那人會心微笑,眼角綻開微笑的皺紋——那雙眼睛既見過深淵的黑暗,也見過天主的面容。
「他們奪走了我在會堂的位置,」他語氣平靜而堅定地說,「但正因如此,他們教會了我拉比無法傳授的一課:石砌的牢籠終究是牢籠,縱使你在此度過一生。 祂不僅賦予我視力,更讓我成為見證。當日他們追問我的過往、我的罪行,祂卻早已為我寫下未來的篇章。」
他指向周遭熙攘的團體——猶太人與希臘人、奴隸與自由的人共事在一起。「他們稱我為罪人,驅逐我出去,祂卻稱我為見證而接納了我。我領悟到:看見不僅是感知光線,更是辨識真理——縱使代價是失去一切。英雄或揮舞利劍,而我的武器呢?就是這簡樸而堅定的見證:『我原是瞎的的,如今能看得見。』這真理之光,任憑黑暗籠罩、會堂禁錮、恐懼被議會圍剿,都永不熄滅。」
他沒有被稱為「重獲光明之人」。在信徒眼中,他是「見證者」——當被迫推翻其見證時,他竟以撼動耶路撒冷根基的勇氣宣講了首篇講道。他從默西亞之手獲得光明,卻將自己的聲音奉還給祂,這筆交易定義了他餘生的時日。